[陈泳超]古典学研究的田野背景
——《荷马诸问题》读后记
  作者 : 陈泳超 (CHEN Yongchao) | 点击数 : 4272


  无端的比附对于学术研究是好是坏,我也不甚清楚,然而对于读书来说,总是快乐的事了。当初读荷马史诗,尤其是《伊利亚特》,便总是联想到《封神演义》,一大群神灵和英雄乱哄哄地分两个营垒,打得天昏地暗山川惊悚,却都是一个水性女子惹的祸。最近读纳吉(Gregory Nagy)所著、巴莫曲布嫫翻译的《荷马诸问题》(Homeric Questions),知道了荷马史诗在西方文学界的崇高地位,对它的研究又是如此悠久而夹缠不清;当然,本书是站在口头诗学的立场上来做通盘性的观照的,他总结了帕里、洛德以来所谓“口头理论”对于荷马诸问题所能提供的最具意味的洞见,并把这一解释体系概括为凝练的10个关键概念,对于我们这些并不研究荷马问题、只是想从中学上几招的研究者而言,非常受用。

  这让我比附到了《诗经》,尤其是所谓的“《诗经》民歌说”。

  《诗经》在春秋之际就已经被经典化了,历来的研究论著汗牛充栋,以现代文学观念书写的中国文学史,也无一例外会将它置于诗学的顶端,但是无论是不甚确凿的文献记录还是感性的阅读体验,都会带来“民歌说”的提法,汉学、宋学都不乏其声,现代更由于“民间”概念的忽然被重视,这一说法更见流行,但是真正严密论证的学术论著,似乎并不多见;反而是那些反对“《诗经》民歌说”的,却有不少严肃的论文,朱东润先生早在抗战前写的《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》一文,其中贡献的“三疑惑”和“七难”,至今我也还没有看见一篇有力的回应文章。这次读《荷马诸问题》,让我明白了其中的一个关窍。

  该书贡献的10个关键概念,第一个就是“田野作业”,与此对应的就是所谓“口头理论。”纳吉非常赞赏洛德从田野中获得口头传统体验的学术背景,他说:“正是这一背景赋予他一种权威,而这种权威则是那些对他吹毛求疵的大多数古典学者完全缺乏的。”(22页)对照我们的《诗经》研究,对于“民歌说”支持或反对的大多数学者,似乎也没有真正的田野背景,《古史辨》第三册是集中讨论《诗经》问题的,但通览下来,主要还是在文献上争论不休。当时最具有田野背景的学者要数顾颉刚先生了,他搜集过很多的吴歌,他在《写歌杂记》中对于“兴”的论断,完全是从吴歌体验中生发的天才感悟,对于千百年来呶呶不休的争论,真可谓是一刀斩尽、拨云见日,因此他在当时的众多论者中显得孤标高举,这一点很像洛德。

  不过纳吉似乎并不喜欢“口头理论”这个词,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,纳吉更看重的是田野背景对于古典学研究所能提供的多种可能性,而不是着意去提炼一种关于口头传统的理论。他说:“倘若我们在这一上下文中继续决然地使用‘理论’这个词汇,那么更为合理的提法应该是:关于荷马诗歌与我们所了解的口头诗歌之间的密切关联,帕里和洛德有过多种不同的学说。”(26页)

  照此说来,感性的体验甚至比附,在涉及民歌话题的古典学研究方面,应该是一种必须的“背景”了。朱东润先生对于“民歌说”的那些责难,我认为很多是可以通过民歌的“经验现实”(26页)予以答复的。这里我举一个例子:朱先生注重名物考释,认为从诗歌中相关人士的“服御”可以看出作者的身份,比如《子衿》言“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”,其所思念者是佩玉青组的士人,故此诗必非劳动阶层所作。这在我看来未免太凿实了,民歌的想象尽可以超越实际的社会阶层,谨录一首常熟白茆的民歌示例:

  净衣裳来汏衣裳,

  手摊清水眼窥郎。

  陈桥蒲鞋、姜黄丝袜带、纺绸裤子、铜板汗衫、绉纱束腰、大红平袋、姜黄苏头、象牙压口、顺手捏仔白铜水烟管、左手捏仔玉骨扇子、肩膀上扛起杭州小伞、头上戴起关昌帽子、刮啦啦里、四句头两只半山歌往仔东南角上去,小姐妮筋丝无力汏衣裳。

  ──《中国·白茆山歌集》,80页,上海文艺出版社,2002

  这位情郎哥有点耍酷的穿着,显然不是劳动阶层的,“象牙”、“玉骨”之类,更带有民间惯性想象的成分,但这却是典型的民歌风貌。

  以上是我读了《荷马诸问题》引发的一点比附,至于《诗经》研究现在到了何种地步,我其实也不甚了了,也许尽是无的放矢的扯谈,但是我很愿意向《诗经》研究的专门人员推荐这个译本。

  (陈泳超: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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